一方神龛的前面，一个汉子正在毕恭毕敬地焚香祭拜。他年近半百，中等身材，方形脸盘，一双大眼睛在古铜色皮肤的映衬下迥然有神，穿的是粗布衣服，脚蹬战靴，白色的圆顶毡帽上面，插了一根雄鸡的尾翎，下面压着粗粗的辫子，须发都已经斑白。他就是略阳一带的氐族部落首领蒲洪。
祭拜完毕，蒲洪仍然肃立在神龛前面，神色颇为凝重。这里是略阳城（今甘肃秦安县陇城镇地带）的娲皇庙。神龛里面供奉的，是被尊奉为“中华人文初祖”的伏羲氏和名列“三皇”的女娲，他们相传都出生在陇西地带，略阳则号称“娲皇故里”。这座娲皇庙始建于汉代。
按照传说，神主上面的伏羲、女娲均为人首蛇身，双尾相绕，伏羲一手执“规”、一手托日轮，女娲一手持“矩”、一手托月轮，上面还刻有朱雀、虎、九尾狐、蟾蜍、鱼、龟等形状的动物。
略阳城是陇西的一座重镇，早在西汉时期便在此设置了街泉县。后来街泉县降格为亭，人称街亭，当年蜀将马谡曾折戟于此。西晋时成为略阳郡治。如今，蒲洪是这座城池的主人。
当下，一场横祸正朝这位氐族首领飞来——他的部众在跟后赵大将麻秋交兵时接连失利，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位麻胡就将兵临略阳城下。
娲皇故里（甘肃秦安县陇城镇）蒲洪的头上现在顶着多重头衔：冠军将军、监六夷军事、泾阳伯，这是四年前羯族后赵给他的；晋平北将军、雍州刺史，这是前不久他自封的——正是这后面自封的头衔惹出了麻烦，将麻秋这个魔头招来了。
原来，当石生在关中起兵时，蒲洪也宣布脱离后赵的控制，他一面自封东晋的官职，一面派人前往姑臧，去向仍以晋朝为正朔的凉州刺史张骏表达效忠之意。
然而，虚名难符，实祸已至。洛阳的石朗很快兵败被俘，先被剁脚、后遭处死，接着关中的石生也死在自己部将的手中，后赵大军开进了汧水（今甘肃、陕西千河）、陇山一带，石虎派出悍将麻秋专门对付蒲洪这个自封的东晋雍州刺史。
战事不顺，蒲洪昨天紧急派人前去通知各路大头领，今日都到略阳城中计议军情。大约是希冀神灵保佑，他没有将会面地点放在自己的府邸，而是选在这座娲皇庙内。众头领尚未到达，他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来理一理自己心中的乱麻。
面对麻秋来犯，蒲洪此前已采取了多项应对措施：一方面，他向部众下达了必须拼死抵抗的命令，为增强战斗力，还从各部抽调人马，组建了一支由他亲自指挥的精锐骑兵；另一方面，命头领吕婆楼赶赴姑臧向张骏输诚求援，又派谋士汉族人王坠前往长安打探消息。大头领羌族人雷弱儿主动提出前往榆眉，希望能够说服羌族首领姚弋仲合兵抵抗麻秋，蒲洪也同意了。然而，麻秋来势凶猛，这些努力都未能起到什么作用。
氐族首领蒲洪（臆想形象）“大帅！”
蒲洪正打算再向娲皇像行个礼，听见喊声连忙转过身来，他知道是雷弱儿赶回来了。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年约四十开外，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此人正是羌族头领雷弱儿。
望着雷弱儿，蒲洪心中微微一怔：短短几天时间，雷弱儿面色憔悴，两眼布满血丝，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酸味。
“看把你累的！先别着急说话，喝口水吧。”蒲洪说着，来到已经摆放好的一张长案旁边，动手为雷弱儿倒了一碗水。
雷弱儿在案边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地喝着水。他是南安（郡治在今甘肃武山县北部地带）人，虽然跟羌族首领姚弋仲同族同乡，但年轻时就追随蒲洪，忠心耿耿。因为遇事总是身体力行，战阵从来不避弓矢，又加上为人正派，办事公道，所以他在部落中有着很高的威信，如今地位仅次于首领蒲洪。
望着低头喝水的雷弱儿，蒲洪已能猜出他榆眉之行的结果。这是一个性格极为爽直的人，喜怒哀乐一向都写在脸上。
羌族头领雷弱儿（臆想形象）“大帅……”一口气将一碗水喝完，雷弱儿抬起头来，用自责的目光仰望着首领。
“见到弋仲了吧？他最近身体如何呢？”
“见是见到了……”
“大兄弟，你不说，我也能猜出个八分在。放心，我不会责怪你，你也大可不必怪罪姚弋仲。”蒲洪淡然说道。
对于争取羌族首领姚弋仲联兵，蒲洪确实未抱希望，他只是不想扫雷弱儿的兴。而雷弱儿则认为，尽管说服姚弋仲直接出兵相助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在榆眉哪怕只是弄出一点点动静来，也会让后赵军有所顾忌，从而减轻他们这里的压力。看来，还是蒲洪更了解羌族首领姚弋仲。
氐族和羌族是华夏大地上的两个古老的民族，早在殷商时期就开始跟中原地区发生交往，因而频频出现在先秦的典籍中。《诗经商辞》就有这样的记载：“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不敢来享，莫不敢来王。”《史记西南夷列传》的记载更为详细。由于两族的集居地长期交叉重叠，文献中多以“氐羌”合称。两族一向和平共处。
蒲洪对姚弋仲不抱希望，并非他们之间有什么大的过节，只不过同为陇西的部落首领，二人心中都隐隐存在一种“瑜亮情结”。
女娲祭祀典礼（秦安县陇城镇）南安姚氏的家世要比蒲氏显赫得多。姚弋仲的父亲柯回，在曹魏时就做上了镇西将军、绥戎校尉、西羌都督。永嘉之乱发生那年，蒲洪自称护氐校尉、秦州刺史、略阳公，姚弋仲则于次年由南安东迁至榆眉，自称护羌校尉、雍州刺史、扶风公。此人年少英毅，不营产业，唯以收恤为务，部众对他畏而亲之。
跟蒲洪尚需蓄积力量不同，姚弋仲当时的部众已经多达数万，他主动东迁，显然有意加入对关中的角逐。
年，陈安自称大都督、假黄钺、大将军、雍凉秦梁四州牧、凉王，拥众十万。他们二人或明或暗都在支持陈安，算是有过一次短暂的合作。次年，陈安兵败被杀，姚弋仲却被刘曜委任为平西将军、封平襄公，雄踞陇上。
蒲洪揣测，其中必有缘由，当是做了一笔交易。那年石虎攻上邽，他们二人同时归附后赵，姚弋仲被委以行安西将军、六夷左都督。跟他归顺后依旧心猿不定、意马四驰不同，姚弋仲向石虎上了一个条陈：
明公拥兵十万，功高一时，正是行权立策之日。陇上多豪，秦风猛劲，道隆后服，道洿先叛，宜徙陇上豪强，虚其心腹，以实畿甸。（《晋书载记姚弋仲》）
伏羲女娲文化节（秦安县陇城镇）获知条陈的内容，蒲洪心中颇为不快，认为姚弋仲此举不仅是曲意讨好后赵权臣石虎，而且还有打压乃至出卖他人的意味，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存亡之际伸出援手呢！
“我此行也不是一点收获没有。”雷弱儿说。既然首领已经知晓了结果，他决定将面见姚弋仲的细节统统省去——这些内容不仅于事无补，而且听了还会给人添堵。
“哦？”蒲洪将信将疑。
“你知道我说话不会曲里拐弯。看出他不肯相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要做出落井下石的事情来，这个他倒是一口答应。还有，回来时我绕道几处羌寨，走访了几位故旧，他们都表态乐意跟着我干。”雷弱儿又说。
“嗯，看来你还是不虚此行呢！”蒲洪点了点头。
这时，从外面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七八条汉子鱼贯而入。他们正是蒲洪急于见到的各路大头领。
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两个少年，个高的年约十五六岁，手里捧着一只硕大的陶罐，个矮的小几岁，端着一叠陶碗。二人来到案边，一个摆碗，一个往碗里倒水，手脚都很麻利。他们是蒲洪的儿子，大的叫蒲健，小的叫蒲雄。倒完水他们便懂事地走开了。
街亭故地（秦安县陇城镇）蒲洪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自己先坐定，等到众人也都落座，他用威严的目光将每个人扫视了一遍。
“大帅，”一个年纪跟雷弱儿相仿的汉子首先开口说话，“麻秋的兵力虽说不足二万，但都是清一色的精锐骑兵，且粮草充裕，他这才敢一路猛打猛冲。”此人叫鱼遵，氐族豪强，是蒲洪的一员干将。
“这个麻胡实在可恶！每攻下一处寨子，便放任手下纵火、抢劫、奸淫女人，无恶不作！”这人叫毛贵。氐族毛氏世代为将。
蒲洪听了面无表情，他将目光投向了坐中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大帅，打听清楚了，石虎还在长安，关中豪强都在跟他接头，就连张骏也派来了使者。榆眉无战事，南道上也未见石赵的兵马。还有，麻秋对粮草辎重的守备甚严，怕是难以下手。”这个年轻人就是派往长安打探消息的王坠，字安生，京兆人氏。他说完之后，有意瞥了雷弱儿一眼。
见首领将目光移向自己，安定（郡治在今甘肃泾川县泾河北岸地带，一说在镇原县东南地带）人梁安正要张嘴，蒲洪却先开了口：“情势大家都清楚，没必要再多说了。请你们来，是要商议一件事：这略阳城，守还是不守呢？”
“当然要守！”雷弱儿脱口而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气派。
汉族谋士王坠（臆想形象）“麻胡的骑兵行动迅捷。依我看，还是退守大寨，这样或可克敌之短。”鱼遵持不同意见。
“对，拖也要把他拖死在这山沟中！”毛贵说。听得出来，他赞同鱼遵的主张。略阳属于陇中黄土高原西部梁峁沟壑区，山多川少，沟壑纵横，一旦将战场转移至大山深处，骑兵的优势就难以发挥。
几位没有说话的头领，天水人赵俱、京兆人段纯、陇西人牛夷、北地（郡治在今陕西铜川耀州区东南地带）人辛牢和梁安的弟弟梁楞，彼此交换着眼神，看样子他们都比较倾向鱼遵的意见。
所有人的表情都逃不过蒲洪的眼睛，他面露不悦，旁敲侧击了一句：“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支撑不下去了啊？”
听这口气，首领似乎要坚守城池，鱼遵于是赶紧改口说：“守城还是守寨，全听大帅的将令。”
“毛某愿去跟那麻胡决一死战！”毛贵也赶紧表明态度。
“大帅！大帅——”外面有人一迭连声地呼喊。
氐族头领吕婆楼（臆想形象）“吕婆楼回来了！”段纯说。话刚落音，从外面闯进一个汉子，年约三十来岁，中等个头，体态微胖，一身汉人装束，正是被派往姑臧的吕婆楼。
就在满屋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吕婆楼时，蒲洪却往案头上猛击了一掌，大声呵斥：“看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大帅……”看见首领满脸不高兴，吕婆楼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憋回去，咧着嘴喘着粗气。
蒲洪皱起眉头，冲着吕婆楼一挥手：“你先下去！”
首领的态度让吕婆楼感到发懵。他翻山越岭星夜兼程从姑臧赶回来报信，却惹得首领如此不高兴，只好灰头灰脑地退了下去。
蒲洪此时的心情虽然不好，但也并非是要拿吕婆楼出气，只因他已经看出吕婆楼带回来的也不可能是好的消息，便干脆来个不由分说——时至今日，连他自己也觉得，试图拉拢张骏是件很可笑的事情。
部落中的吕氏和强氏，都是当年从武都一道迁徙过来的。吕婆楼对首领十分忠诚，又善于迎合，蒲洪对他用不着讲客套。
首领的举动让雷弱儿觉得，自己主战的态度已经得到了认可，于是他开始向众人说明自己坚持守城的理由。
蒲洪依旧满腹心事，他一面装出倾听雷弱儿说话的样子，一面站起身又来到神像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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