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杰铁炉坡的大戏
铁炉坡的大戏是值得记述的。
藉河流域,没有那个地方的大戏能跟铁炉坡的大戏相提并论,虽然铁炉坡街上没有戏班子。我们早年听长辈讲铁炉坡的大戏,就是听书,恨只恨我们生不逢时,没有看到当时的盛况。
农闲的三冬时间,温热的阳光下,北具湾几十个老汉在中院场的北墙脚下讲述铁炉坡唱大戏的情景。这是解放前的旧事,却是我们晚辈的新闻。戏场在哪里?有多大?他们不说,我们也不敢问,反正是人山人海,二十里铺以上,寨柯以下,多少个村庄的人好象都在铁炉坡的戏场里。这是会戏,国民政府忙于战争,龙头山一观二十多尊方神也在戏场,应当是坐南面北,按神位高低一字排开,接受数以万计的信士的朝拜。
西路各方要人也在戏场,他们有专门的场地,供这些呼风唤雨的人物享用。可以想见,绅士坐上,保长环拱,阴山头,缎子小帽,白布衫外围一件上好绸子的夹袄,拖地围裙,千层底崭新布鞋,推盏品茗,眉飞色舞,谈笑风生。
戏场内的各种吃食在指定位置,要有尽有,香气阵阵,弥漫十里。还有杂耍、西洋景。
哪里的戏?陕西的?天水鸿盛社、新声社、新秦社?我们的老汉可能也不知道。唱的啥戏,老汉们也不说。他们说的内容是戏台下的事,哪个村庄的爷将到哪里去了,街上哪个铺面被爷闹活了,哪个村庄的某某人干了一件什么事。
我们听得忘了吃饭,忘了干活。我们的内心充满了无限向往。
解放了,铁炉坡的大戏则是另一番景象,区乡委书记喜欢看戏的,跨区乡有调演,隶属于杨家寺乡的水滩坪村的大戏就在铁炉坡上演过,慰问打坝的群众,还赢得满堂彩。
跟全国一样,破四旧后,铁炉坡的会戏停了,直到一九七七年。时任铁炉公社书记的刘兆鹏先生请来了太京公社川口村的秦腔戏班子,在藉河坝搭建了一个简易棚子,东南西三面用蓝色彩布围了起来。《十五贯》,况钟和娄阿鼠的故事,我们如饥似渴成群结队早早地来到戏场,见到了巡查的刘兆鹏书记,高大个头,笔挺卡几中山装,一脸笑容。他走了过去,戏场的人说是公社书记,是他请来的戏班子,让我们铁炉公社的群众看看大戏,多好的人啦!满是感激。
开戏了,我们只记下了两个人物,一个贼眉鼠眼的娄阿鼠,一个气度不凡的戴纱帽、穿蓝色官袍的况钟,什么内容,啥故事情节,不知道。
我们北具湾的几十个小孩子,每人手里攥着几毛钱,但没有花出去一分,因为戏场卖的油饼麻烫家里有,而凉粉因天气太冷不想吃。
我们还是开了眼界,小小一个铁炉坡,哪来这么多人,叼着旱烟锅的白须老汉,罗圈腿晃动着小身子的老婆婆,飞散着雪花膏气味的中年妇女,花枝招展的川道姑娘,铁炉供销社不可一世的营业员,那个拥护、水泄不通,就是今天的伏羲庙戏会,远远比不了那几天的铁炉坡戏场。
九二年夏天在玉泉乡政府院子里,一位戴草帽推着自行车的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一位阿姨问我:“你认识这个老人吗?”
我说不认识。
“在你们那里当过公社书记,刘兆鹏。”
我站了起来,看着老人走了出去。
“铁炉公社的。现在是你们玉泉乡政府的干部?”
“是啊,一般干部。”
尽管世事未谙,我还是感慨人生之沧桑,曾经主政一方的人物,今天却是平凡一老人,不尽唏嘘。
我想起了开启我秦腔梦幻的那个年轻的公社书记,那场由川口人奉献的秦腔演出。
七九年春节,我在刘庄里看到了吴家崖的大戏。一个土台子,文武乐队的身后是像士兵一样立着的玉米杆,台下看戏的人站满了一个小院子,这些观众中有相当数量的是像我一样走亲戚的外乡人,我们村里就有近十个人。天空似晴非晴,一轮微微笑着的太阳下雪花在斜斜地飞扬,刺骨的寒风冻得人耳朵生疼生疼,脚已经麻木了,手不敢从衣袖里抽出,头发和肩膀上是落下来的雪砧。
《伍员逃国》。
“这么冷的天气,伍员逃到哪里去?还不给冻死了。”台下有人在戏谑。
没有历史知识的我一脸茫然。
《苏三起解》。
“这个刘家庄人咋这么安排戏?逃国,起解,大过年的,不唱些吉祥如意的戏。”
周围的人大笑。
“可能就会这么几折戏。”还是这个中年男子。
另一个男人有点生气,“这就不错了。有本事你上去唱!我们庄农禾人,成天捏的铁锨把,哪有时间排戏?不像人家专业剧团,每天都在学习排练。”
“专业剧团也就是那几本戏。”
“相公缠姑娘总可以吧。过年哩嘛,就唱好戏,喜庆的戏;破群的戏,坐牢的戏最好不要演。”还是那个男子。
我们坚持到戏毕,走到沟口天已经黑透了。回到家里,我父亲嗔怪道:“走个缑家庄,摸到半夜了,黑塌天了才回来,我还以为叫狼把你们吃了呢。”
我不生气,非常满足地回答:“看戏了,走不开。好看的很啦。”
大约是八O年夏天,郭志福把我们几个从杨家寺公社的会议场悄悄带出来,“走,铁炉坡看戏走,天水县剧团的,欢得很。”
从杨家寺到铁炉坡怎么走我们不知道,问了一位街上人,他说从下白家沟走,经过朱家庙、芦子湾,就到了铁炉坡。从上午十点多出发,直走到下午三点。
几经打听,才找到戏场,在刘家庄的两个麦场里,看戏的人一眼看不到边,我们正面看不到演出,就迂回来到戏台的侧面,不多时间,戏场大乱,说打架了,维持秩序的人打了看戏的崔家坡人,不少人在追打打人的人。这个事,在杨家寺的戏场正好相反,不遵守戏场规矩的人挨打天经地义,而在铁炉坡倒了过来,你再有理,也不能动手。在杨家寺戏楼场,如果有演起人浪,头上的柳棍就下来了,铁炉坡这个眼角出血的人在大喊,那几个维持秩序的小青年四处逃蹿,后来听说还是被打了,并且打得不轻。
有人建议我们在后台看看人家化妆的。郭志福掀起后门上的一块帆布,刚下场的一个小生即将一个盛有脏水的脸盆朝我们踢了过来,近前的几个脸上被泼了不少带有油彩的脏水。
一个坐着的老旦说话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我就见不得这些乡下鬼,做死这些小东西才解恨。”小生的声音非常宏亮而有力。
“你太过分了。你也有兄弟吧。”
“你看我们吃的啥饭?”
“比你家里好多了吧。”老旦正色道。“你要吃山珍海味就不要当演员。”
我第一次听到“山珍海味”这个词汇。
郭志福并没有懊恼,自言自语说:“要看戏,就生气。回吧,反正看不见嘛。”
我们只能往回走,饥肠辘辘,四体乏力,回家的路又是三个小时,到家里时已经动弹不得了。
不久,铁炉坡在街头粮食集的北侧建了一个“镜花水月”的时尚戏楼,据说是从陕西落的脉(式样)。这是不是民国时期铁炉坡唱大戏的老地方不得而知,反正自此铁炉坡有了专业的戏楼。
董家崖的戏来了,我只看了半天,伯父和父亲叫我去吃些东西,因为演得非常好,尤其是那个鼻真口方的须生,我没有出去——也挤不出去。戏完散场,我才发现路南街面上、路西川地果园里都是人满为患。父亲给我挑着五个油饼,弟弟说他吃了两碗面皮,现在都卖完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铁炉坡看戏。
农村集体经济解体后,铁炉坡的大戏也停了下来,戏楼上在晒粮食,戏楼场成了牲口场。这一停顿不只是铁炉坡,全国都是这个局面,专业院团的戏园子都关门歇业了。铁炉坡人的秦腔戏移至在大街上,逢集的地摊上,出售录音磁带的秦腔音乐能够唱上大半天。
没有了官家支持,民间自己组织,恢复旧制,铁炉坡街上选出一位大会长,另一个大会长其他几十个村庄轮流坐桩,小会长每个成员村选出两个,群策群力,铁炉坡的大戏在周边所有乡镇、道观寂然无声的九十年代初期重开锣鼓,武山县剧团、甘谷县剧团来到铁炉坡,看戏的人不是很多,但龙头山属地的方神又被请了回来,神人共欢,铁炉坡的四月天有了大秦声韵。
几次返城途经铁炉坡,看到县剧团卖力的演唱,和台下稀稀拉拉的观众,我问一位半坡的亲戚,这跟旧社会相比差远了吧。老人直摇头,“戏比原来还好,看戏的人可能就是原来的百分之一,那时候人不得进出,你看这戏场!现在的人把光阴抓得紧了,看戏本来就是闲事。时代变了,人的观念也变了,现在啥都不重要,只有钱重要。”
高庙山、下寨、吴家崖的小青年抬着自家方神在街面上乱将,轿担打在店面门板上,几番热闹,跟着的成年人也不少。我问一长者:“这是真将吗?”老人说只有这些汗流浃背的少年知道。
“听说旧社会将爷了不得。”
老人来了兴致,“爷就是活的,四个男人抬一轿爷,几丈宽的天河(藉河)上不见爷过河,单掠石么,四个人脚不粘水就过去了。每一轿爷回去时都要唢呐欢送,稍有怠慢的,就闹活开了。有一年北具湾的二娘娘没送好,返了回来,几十人压不住,戏场的凉粉担打光了,爷连抬爷的人飞到戏台上,所有的戏子都跪了下来,戏班长点长香化裱白告才歇了下来。那时候的阵势,今天梦都梦不着。”
我给老人点上一支纸烟。老人问我哪个庄的。我说北具湾。老人的眼睛里出现了明亮的光辉。
“你小你不不知道,你们庄里的二爷就是活着的。我是三几年的人,我亲眼见过。那时间是大会,史家沟门、崔家磨、吴家崖,半个西口和关子,几十轿爷坐在南面,几万人看戏,光赌场就几十个;现在你们北具湾也不随了,西口关子的也不来了,会小了。”
老人如数家珍。
去年我回家,车不得从铁炉坡街上过,遮天蔽日的太阳伞把整个街道堵死了,问究竟,说在唱戏。步行穿过街道,戏场看戏的老年人不到一百,数百青年在啤酒摊、烧烤摊上享受着时光,胡麻油的香味没有了,传统的凉面、凉粉、面皮、油饼、麻烫也没有,满是烧烤的气味。一位张姓小伙子告诉我,生意还不错,就是戏没人看。
人不看戏神看戏,本来就是神的会,人不看不要紧的。
时间像一场风,吹散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和故事。旧社会的盛况已经埋进土里了,新的世纪,地方上的庙会大戏将走向何处,可能只有神知道。
作者简介
郭永杰,男,甘肃天水人,作家,六十年代生,出版文学作品三部。